多年以后，当他躺在一张逼仄的床上，岁月的痕迹无情地刻在他的脸上，浑浊的老眼已经迷瞪地无法睁开的时候，他依然清楚地记得，在他三十三岁那年，他从一场噩梦中惊醒，回忆起很久以前的往事。
那时他睡的床还很大、很舒服，他的生活很考究，他的床单、被罩、床垫、枕巾无一不是最好、最贵的。他的客厅里焚着名贵的香料，这大概已经是古人所用的东西，但他却偏偏喜欢。在每晚睡前，他都会点上香料，他认为香料可以帮他入眠，他是一个严重的失眠者，尽管他每天都看起来精神饱满，面带着笑容。
但不可避免，淡淡的幽香总会使他联想到一切受阻的事情，但这种事情好像永远也无法同他联系起来。再过几天，一件也许是他命运中最重要的事情将会发生，他将成为公司里最为年轻的合伙人。这个每个具有理想的年轻人梦寐以求的事情，，在他这里仿佛是唾手可得。但他却并不十分高兴，在满屋氤氲的香气中，他甚至闻到了苦杏仁的味道。
那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，他大概已经把她的模样忘却了，但总有一根像是浸了水的绸带绑在他的心上，他愈是挣扎，这绸带便缚的愈紧，就同他的失眠一般，越是努力地想要入眠，却又偏偏更加心烦迷乱。
“你应当知道，这件事情已经永远无法更改了”，他的朋友笑了笑，把身体向后靠了靠“像我们这样年龄的人应该很清楚，爱情不过是青春的把戏，它只能够使得人们获得一时的欢愉，但却永远无法真正的幸福，在爱情的蜜月期过后，留下的无非是油盐酱醋与满地鸡毛，人类同动物没什么区别，就像猴子一样，它站在悬崖的一边，巴望着悬崖另一边的桃子，当它得到了那个桃子，却又去巴望着更远处的另一个桃子了。即使是最幸福的婚姻，一生中也会有200次离婚的念头和50次掐死对方的想法。”
他叹了口气，“在我生命中的抉择中，我每一次都选择了理性。但假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的话，我宁愿换一种活法。”
他的朋友突然眯起眼睛，露出了神秘的笑容，“不，你依然会如此选择。”
在他年轻的时候，他喜欢别人的颂歌。尤其是当他考了年级第一的时候，看到别人对他敬佩且歆羡的眼神，听到别人对他的赞美与谀词，他都会真正地感到高兴。他是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，在与同龄的小孩子还在外面疯玩的时候，他已经在家里静静地阅读同他的年龄超前许多的东西。他是一个极具理性的人，当每次发生自己喜欢的任何东西与自己的理想相冲突的时候，他总会毫不犹豫地去选择自己的理想，但除了那个女孩。
他仍然记得，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里，天真的未经爱情驯化的少年开始了他孤独狩猎者的生涯。从早七点起，他就独自一人坐在花园里一条不易被发现的长椅上，在杏树的树荫下假装读一本诗集，直到看见那位美丽的姑娘的经过。她身着淡蓝色的短裙，带吊袜带的长袜一直拉到膝头，一头青丝似的长发从后背垂直腰间，她昂首挺胸，目不斜视，步履轻快，鼻翼微收，她就像一头小鹿一样，走起路来有一种天生的骄傲。慢慢地，他将她理想化了，把一切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中的情感全都归属于她。他特意去买了精美的信纸与信封，在信纸上满满当当写了几千字的情书，这全部都源于他因阅读而积累的词句。
他除了她什么都不想了，他想将这封信偷偷地去交给她，却又偏偏患得患失，他整夜整夜地失眠，努力地使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情，可这件事情却又偏偏不断地冒出心头。终于，他狠下心肠，理性又占了上风，他努力地去将她身上的光环一点点褪去，将她的美好品德忘却，幻想出她的不堪，以此来增加自己对她的厌恶之情，藉此来忘掉这件事情，他期待这种情愫就像石沉大海一样，无法再去波动他的情绪。是的，的确如此，他强大的理性使得他又可以一心一意地去追逐理想了，但在此之后他不再那么喜欢别人的颂歌了，他也逐渐变得不那么十分的高兴，他人的颂歌在他听来仿佛有了些讽刺的意味。
他仍然记得在高考后出分的那个晚上，他的父母从所未有的高兴，他们家的亲戚朋友轮番地来赞扬他，但他却只觉得吵闹。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，他都会早早地躺在床上，将手边的书放在壁橱上，将手边的灯关上，随即合上了眼皮，他在心里不断地咕哝着，“我就要睡着了”，可这种心理暗示不但毫无效果，反而使他更加的清醒了，他开始对夜晚一切微小的声音十分的敏感，钟表的震动声，窗外的车鸣声，夜鸟的振翅声。天地无此静穆，但也无此吵闹。他的脑子里又开始回放起一首首已经记不得名字的歌曲，虽然记不得名字，但旋律却格外清晰，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曾经一定非常地喜欢它们，但却偏偏记不得了。他头痛欲裂，坐起身来，拨开不透一丝光亮的窗帘，望向窗外，外面灯光微茫，偶尔有夜行的汽车驶过。他无法入眠，在昏暗的客厅里缓缓踱步，过一会儿便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，紧紧盯着钟表秒针的震动。
后来，他又习惯了晚睡，这倒是可以使他快速入眠，不过，这倒又使得他做上了梦。在梦里，他又回到了儿时的那个应有尽有的花园去玩耍，在魔毯的承载下上天入地，他总是回忆起从前的事情，在天蒙蒙亮，乍醒过来的时候，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，他的身体姿势同平时的睡态大相径庭，仿佛他一抬手间，就可以让太阳停止运行，甚至后退，他觉得自己又是个拥有超能力的小孩子了，但刹那间的恍惚过后，他又知道自己不是。
今天就是他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一天了，他将要成为这所上市公司的合伙人。他望向窗外，外面淅淅沥沥地滴着几滴雨点，在一场暴风雨过后，行人们又开始逐渐多了起来，他忽然心中一动，“她这时候在做什么呢？”，面对着无数的歌颂与赞美，他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，同他们握手、致谢，但他心中却厌烦无比，他不断地望向窗外，他看见了，雨停了，太阳出来了，云彩变白了。但他，想去云的彼端。
现在，他闭上浑浊的双眼，心里扫过往事，他至今已经明白他朋友的那个神秘的笑容是什么意味，但他仍然想，如果他死后可以不喝孟婆汤的话，他一定要换个活法。
（全文完）
